成片成片的、绿油油的颜色铺在面前。沾锡银右手挥舞着菜刀，忿忿地砍掉沾附着新鲜泥土的白菜根。

　　71岁的沾锡银30年前就开始种菜，是一名地道的种菜老把式，而他所在的济南市历城区唐王镇司家村则是一个地道的蔬菜专业种植村，村子里295户家庭中95%以上以种菜为生。

　　事实上，在去年5月份之前，这个在当地颇有名气的专业种菜村尚不为外界熟知，但自从种植户韩进因菜价过低选择用上吊的方式了结自己性命的消息引发全国媒体蜂拥而至之后，司家村开始广受舆论关注。

　　韩进之死，如在眼前。“菜价再低也得种，要不日子怎么过。”作为韩进生前的邻居，菜农韩庆和将从三轮车里拽出的一大袋赶集没卖掉的白菜重重摔在地上，然后用指甲里沾满泥土的粗糙右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因受挤压而变形的烟卷点上，瞬间，烟气便笼罩在他的脸上。

　　而这时，离他家不远的村头蔬菜批发市场上因没有收购者而空空荡荡，几个年轻的男人和中年妇女围着6辆装满白菜和萝卜的三轮车，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媒体和爱心企业的到来。“多带些爱心企业过来，最好是开几辆斯太尔来。”年轻的男人冲记者说道。

　　显然，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但同时又是一个令种菜者们失落的季节。 鲁中晨报记者　王昭　冯冬宁 发自济南 又一次蔬菜丰收不赚钱

　　2012年10月的最后一周，这个秋天最为强劲的一股寒流袭过齐鲁大地，司家村的菜地里到处葱绿。

　　这是一个蔬菜收获的季节，田间地头的忙碌随处可见。10月31日上午，71岁的沾锡银佝着腰，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收割着地里的白菜。

　　当地官方的统计数据说，素有“大白菜之乡”的唐王镇今年的白菜种植规模在8000亩左右，目前集中上市的1500亩早熟白菜全部丰产。“平均亩产为8000斤左右，远远高于去年同期6000—7000斤/亩的数据。”唐王镇农委一名官员告诉本报。

　　不过，已成定局的白菜“丰产”并未给菜农沾锡银带来丝毫喜悦，尤其是在面对以“分”定价的当前。

　　事实上，种植蔬菜历史30多年的司家村是当地出了名的卷心菜示范区之一。司家村295户农户95%以上种植蔬菜，“平均一年三茬菜，卷心菜——大葱、冬瓜——白菜、萝卜。”司家村书记韩作银说。

　　不过，这样的种植热情和种植规模却并不能每年都给种植者们带来可观的收益。相反，起起落落的市场行情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菜农们嘴边总是挂着2010年那个菜价高企的年份。48岁的菜农韩成金回忆，2010年同期，当地的早熟白菜卖价为0.15—0.16元/斤，“最高的时候甚至卖到两毛，即便是菜价走低的去年，最差的时候还能保持一毛钱一斤的关口。”

　　不过，菜农们津津乐道的历史却并未在今年重演。

　　深秋再来，虽然司家村的白菜再次丰产，但前述白菜的高价却早已远离。“前两天，五六分钱一斤，这两天才涨到七八分钱。”沾锡银称。

　　低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人来收。10月31日，本报在唐王镇司家村蔬菜批发市场看到，偌大的市场内空无一人。“价格这么低，谁敢收？”当地一名蔬菜种植大户称，此前数日，当地一个蔬菜商曾收购一车白菜准备运往青岛销售，但菜刚收完，价格便急转而下，气得这名蔬菜商直接把白菜倒在村沟里。

　　恶劣的市场行情在让蔬菜商不约而同地捂紧钱袋的同时，也让当地菜农陷入阴霾之中，尤其是种植成本高企的当前。韩成金说，种一亩白菜，除种子、人工成本外，大约需要300元肥料、200元农药、200元浇地成本，而每斤几分钱的价格则彻底将其丰产丰收的愿望在菜地里摔个粉碎。 菜农求助场景似曾相识

　　阴霾似乎还在扩散，尤其是白菜腐烂时段日趋逼近的时刻。

　　菜农韩庆和称，司家村目前这个品种的白菜成熟期较短，超过成熟期，就进入立冬，届时，霜打的白菜只能烂掉。

　　可以预知的结局让这个靠种菜吃饭的菜农群体分外焦灼。

　　一切似曾相识。犹记得去年4月，5000亩卷心菜铸就的“蔬菜王国”内，丰收的喜悦被“8分/斤”的卷心菜价带来的惶恐所取代。

　　在此背景下，“种植6亩多卷心菜至少赔进1万元”的事实最终成为压垮唐王镇司家村菜农韩进的“最后一根稻草”：去年4月16日中午，以“睡觉”为借口的韩走进一个偏房，把头伸进了绳索中，身后是高筑的债台和那个四处漏雨的家。

　　随后的一周多的时间内，韩进自杀的消息迅速扩散，并引发了外界的关注。国内外众多媒体的介入使得舆论的力量迅速壮大，以至于吸引了国内高层的关注。当时，司家村村书记韩作银对本报称，商务局曾派5名工作人员来这里了解情况。

　　与此同时，一场声势浩大的“爱心菜”行动随之展开。

　　在当地众多菜农的记忆中，除众多山东等媒体的介入外，最为壮观的是去年5月初前后，北京一企业老板将10多辆大型货车开进唐王镇。而20多米长，标着“爱心菜”的大红横幅以及空中盘旋的，用于摄影、摄像的直升机更是把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不仅如此，作为上述“爱心菜”行动的一个支撑，高价收购卷心菜成为必然，“最少比当时的菜价高3倍，甚至更高，到最后，卷心菜直接被爱心人士抢走。”韩成金回忆。

　　此后，这场颇具声势的“爱心菜”活动占据着韩成金等当地大多菜农的记忆，并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这又不仅仅是谈资，特别是在这个菜贱伤农的案例再次被复制的秋天。“只不过，主角从卷心菜换成了大白菜。”韩成金说。

　　这当然再次刺痛了当地菜农们的心。老菜农沾锡银的老伴说，上周以来，他们夫妇两人整宿无法入睡。

　　焦急与惶恐的交织下，菜农们再次“求助”媒体。

　　于是，韩进死后，对这一区域一直保持强烈关注的媒体再次发挥重要作用。不过，在媒体带领的爱心购菜车再次开进这个村庄的同时，外界关于“谁是下一个韩进？”的追问亦再次泛起。 韩进身后的变与不变

　　爱心活动再次袭来，喧嚣亦如昔日。

　　10月31日上午，没有商贩充斥的司家村蔬菜批发市场一角，韩成金等几个年轻菜农或站或坐。尽管姿态各异，但等待前来拉菜的爱心车辆却是他们唯一的主题。

　　这期间，每一辆路过的车都被他们检视，而一旦有媒体车辆来，他们总是“争先恐后”地接受采访，且话题也经常遵循从当前菜价带来的伤害到韩进再到最后的期望这个逻辑。

　　谈及韩进时，一年轻女菜农略带几分神秘地把记者拉到一旁。“韩进的老婆带着两个女儿改嫁到崔家村了，改嫁的对象有个19岁的儿子……”

　　与此同时，受访的菜农总是不停地对本报强调、暗示：“赶快组织爱心行动”“快派辆车拉菜，最好来辆"斯太尔"”等等。

　　尽管有此期待，但在当地菜农眼中，如今的爱心购菜声势似乎根本无法与上次比拟。

　　韩庆和称，虽然每次爱心车开进村子后，村委都会给菜农发一些袋子，“但有限的袋子从来没轮到我家”。同样，老菜农沾锡银也说，“"爱心菜"的指标都被年轻人抢去了，我们根本没有力气去抢。”

　　有限的指标无法满足所有菜农的需求，自然也无法改变整个唐王镇的种植生态。

　　作为济南重要的菜篮子基地，唐王镇的蔬菜种植历史已满30年。30年的历史将种植习惯根深蒂固地定在各自被分割成长十多米、宽三四米的小块菜地里。

　　“这样的地根本无法种植玉米和小麦，机器根本进不来也不愿进来。”沾锡银说。

　　小块状的土地导致唐王镇官方也无法对蔬菜种植做出预警。“蔬菜的种植机动性最强，数据无法预计，所谓的预警也不能发出。”当地一名官员称，而“指导”也无从谈起。

　　同时，上述官员称，在菜价暴涨暴跌的当前，他们一个镇的力量十分有限，根本无法与整个市场菜价相抗衡。

　　秋阳倾泻之下，在本报离开之时，司家村所能留下的只有这样的几个片段：

　　对已经没有了韩进的韩家父母来说，其客厅内依旧挂着“时来运转家昌盛，人乐年丰福满堂”的庭联。

　　对争不过年轻人，又不愿菜烂到地里的老菜农沾锡银来说，依旧需要带着满身的泥土，佝偻着腰，辛苦劳作在自己的菜地里；

　　对念叨着“媒体的菜贱新闻，往往给购菜者提供了比价、压价的信息，这让我们的菜价更为雪上加霜”的韩庆和来说，依旧需要每天凌晨把地里的白菜运到市场，在长达数10个小时的守候中，与菜贩们一分一分地砍价；

　　对习惯了韩进之死带来喧嚣并期盼这些喧嚣解决一时之需的年轻菜农来说，依旧需要守在蔬菜批发市场一角，期盼爱心车来临……

　　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距村子千米之外的镇上一家火锅店，涮火锅的一碟白菜依旧标价3元，而按量计算，一棵白菜足足能装满5个这样的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