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价格由市场主导的行业中,价格的升降一般同供应与需求的多少有关;而油价的上涨与农民在各类成本上升之际对于“便宜菜”的“嫌贫”和对于反季节高价菜的“爱富”,再加上最后一公里收费的上升,又直接导致整体菜价难以下降,市民在“菜贱伤农”时也并没有感觉到菜价的实惠。
菜价成了今年4月以来最热的词汇,原因是各地菜农因蔬菜的价格太低,而导致菜贱伤农。但市民们并没有感到手中的菜篮子有多轻松。以北京为例,新发地市场数据显示,2007年至2010年,菜价呈现逐年上涨之势,三年间涨幅高达64.8%。新发地批发市场5月9日公布的价格显示,新上市的土豆价格在0.7~0.85元之间,但在零售市场的售价却高达2.5元,价格并不低。菜价的这些奇怪问题出在哪儿?
在山东寿光国际会展中心大门西边不远处,安放着一座十多米高的大白菜雕像。可是,在这个全国最大的蔬菜种植基地,最贵不过几毛钱一斤的大白菜,早已不是当地代表性的蔬菜品种。只有那些批发价就得好几元的高价菜,才有资格被请进农民的大棚里。
种植上的嫌贫爱富,让寿光农民幸运地躲过最近两个月的“白菜劫”。当谈起今年山东一些地方,可能有几亿斤白菜卖不出去只得烂在地头时,寿光蔬菜产业集团商品交易所总裁姬海荣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寿光农业为什么抗风险能力强?我们种的都是反季节蔬菜。”
这些反季节蔬菜,最典型的莫过于冬天的茄子、彩椒、莴苣等等,因错峰上市,菜价往往比时令菜高出许多倍,相应地也比较抗跌。“一般出不了大问题”。去年冬天,寿光尖椒最贵的时候,批发价每斤都上了6元多,在北京的超市里零售价也都在10元以上。
但风险并非就绕着寿光走。今年才开始编制的中国寿光蔬菜指数显示,寿光本地菜的价格已经处于下滑之中:在过去的两个多月,寿光蔬菜价格指数整体下跌了将近三分之一。逃过了“白菜劫”,寿光农民也有自己的烦恼。
“大小年”轮回
趁着日头还没落下去,太阳又不那么毒辣,刘红兵仍在自家大棚的北墙上来来回回地走着,这里看看塑料薄膜有没有漏风,那里拨弄下厚厚的草帘有没有破,一点也不得闲。刘的妻子在一旁调配着乳白色的农药,“最近天热,茄子有点蔫了,得打点药”。
在远水庄村,像刘红兵这样的,五十多岁了还在地里忙活的并不多见。刘红兵个子不高,身体结实。“好多人干到了四十多岁就不想干了。家里困难,没办法还得干。”见到《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时,这个山东汉子憨厚地笑了笑。
远水庄村位于寿光市区南郊,隶属于纪台镇,从市区开车过来只要二十多分钟。十多年来,当地村民的大棚里只有一样蔬菜——一种名为765的长茄子。临近的几个村也都是茄子专业村。在寿光,茄子、西红柿、丝瓜,几乎每种蔬菜,都有相应的专业村在大面积种植。
这种经济行为的高度专业化,往往只在民营工业发达江浙一带才会看到。在那里,复杂的现代工业产品,被拆分为结构相对简单的许多个细小零部件,然后被隐没在群山之中的乡村工厂里大规模复制、生产,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的产业集群。
作为国内最大的蔬菜种植地和集散地,寿光农业似乎也在经历这种精细化分工的历程:单一蔬菜品种种植高度专业化,露天菜几乎绝迹。寿光市政府提供的数据显示,当前,寿光的蔬菜种植面积为84万亩,其中,高标准的蔬菜大棚为40万个。
在寿光市政府制作的宣传片中,一个航拍镜头令人难忘:从高空往下俯视,整个寿光南部的几个乡镇,都被淡蓝色的塑料大棚所覆盖,看上去,脚下不像是农田,而是一片汪洋。
刘红兵家的四个大棚,就算是这片人工海洋里的一朵小浪花了。每个大棚占地将近一亩,都是他和妻子一手照料。“两个人看四个棚,不能再多了,再多就忙不过来了。”一旁的村民说。远水庄村,人均一亩多地,平均下来,每家都有3到4个大棚。
刘红兵撩起大棚入口的一块塑料布,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潮湿的热气,猫腰钻进去后,满眼看到的都是茄子,去年秋天种下的茄苗,现在已经长到了一人高,虽然已经是到了挂果尾期,但茄子长势还不错。
每年8月底,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刘红兵就会把买来的茄苗移植到大棚里,过了40多天,第一茬茄子就可以上市了。接下来的10月、11月,第二茬茄子又开始挂果了,等到了春节前后,茄子的价格就到了一年中最贵的时候,一直等到来年四五月份,当露天地里的茄子大量上市后,第三茬茄子“也就贱了”。
4月底,正是茄子价格从高走低最明显的时候。“今年收成是好,到现在一个棚已经出了两万多斤,可就是卖不出价啊。”刘红兵说,在4月,茄子的收购价格一直在1.1到1.3元之间,而春节卖得最贵时,价格为2.6、2.7元一斤。
不唯独茄子,价格“大小年”,是几乎所有农产品,始终难以走出的怪圈。
大白菜就是最明显的例子。2010年当大白菜的批发价格每斤涨到2毛钱,相当于2009年价格一倍时,不久好多农民就拔掉了地里萝卜苗,全部都改种大白菜。到了2011年,大量大白菜集中上市,平均价就跌到了每斤一毛都不到,破2009年的最低价。
在大棚里呆了不到十分钟,呼吸就开始艰难起来。地头上挂着温湿度计显示,温度24度,湿度80%。这是茄子最适宜的生长环境,但对于人来说,无异于桑拿天的考验。每天,刘红兵和妻子,在棚里棚外都得忙活七八个钟头。
“村子里不得腰椎病和颈椎病的没几个。”刘红兵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最怕的还是价起不来。尽管茄子还不至于像大白菜那样,烂在地里也没有人来收,但菜贱伤农也概莫能外。
“现在1.2元/斤,就是成本价,不能再低了。”刘红兵粗粗地算了笔账,一个棚,每年的塑料薄膜、种子、化肥、农药,乱七八糟都算进去,差不多是两万多元。因此,茄子的平均价格只有上到了2元多,手里才留得住钱。
对于刘红兵的苦恼,作为寿光蔬菜产业集团商品交易所总裁,姬海荣也感同身受。
进入5月之后,寿光蔬菜产业集团监控数据显示,当地红尖椒、胡萝卜、莴苣、香菇价格比一两个月前跌了一半都不止,其中以红尖椒的跌幅最大,4月1日,一斤还能买到18元多,等到了5月4日这一天,价格就滑到5元左右。
“菜价大小年就是一个市场规律。”寿光蔬菜产业集团商品交易所总裁姬海荣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市场供需变化必然导致价格波动,菜市如股市,也有牛市熊市之分。
差价跑哪去了:油价和最后一公里
刘红兵还在大棚外忙活时,同村的张新华走过来了。
“明早能摘多少?十个纸箱子够吗?”说着话的工夫,张新华就往大棚门口丢下了几个纸箱子。每天,天快擦黑时,张新华就到地里走一遍,为的是摸清楚第二天能收多少茄子。张新华在村里有两个身份,既是村支书,同时也是村里的最大的菜贩子,每天都收两三万斤茄子。
38岁的张新华18岁就开始跟着家里人走街串户收茄子。二十多年来,张新华见惯了菜价的涨落。
在张新华看来,今年的菜价下跌也在常理之中。“也不是说今年的行情不好,也就一般情况,跟前年差不多吧。主要是去年的菜价太好了。”
2010年下半年,国内的蔬菜价格几乎涨到了近十年的顶峰,特别到了冬天,1元以下的菜屈指可数,与此同时,国内通胀也达到了近年的高点。尽管有不少学者认为这与货币超发不无关系,但更多时候,农产品还是被视为高物价的推手。
蔬菜价格的涨落,直接导致到消费者物价指数波动。因此,包括粮油、蔬菜在内的食品价格,历来是政府重点监控对象。目前,政府依托国有中储粮系统,通过高卖低买的方式,对大米、小麦等基本粮食的价格实现了控制。
但在蔬菜市场,政府更多地表现出“无为而治”,蔬菜价格往往随行就市,市场调控在这里发挥着主导作用。
矛盾也随之浮现:菜价太低,买菜的得实惠,可受损的是农民;菜价涨得太快,又会倒逼通胀加剧,社会压力也大。在远水庄,人人都希望茄子能卖个好价钱。可是,就连张新华这样的干了二十年的菜贩子,也说不清明年茄子是涨还是跌。
“你问我收购价怎么定?今天外地的批发商说,我们那边茄子紧俏,多收点,可村里每天就那么几万斤茄子,而且还有好几个贩子都同时在收,怎么办?那我就提高价格,一毛一毛地提。过一阵,那边茄子卖不掉了,怎么办?我只能把价格再一点点降回去,少收点货。”
每天早上六点多,张新华家的院子外,就堆满了装好茄子的纸箱,再过一两小时,村里跑货运的卡车,就顺着京沪高速公路,把这些茄子运到千里之外的江苏浙江一带。最近五六年,远水庄村的茄子,大部分都销往了江浙。
在江苏南京的进香河菜场,4月30日,从寿光运来的茄子,一斤卖到了2.6元,几乎是远水庄村收购价的翻了一番。这中间1元4毛钱的差价被谁赚去了呢?
蔬菜从田间到餐桌,一般要经过收购、运输、一级批发商、二级批发商、零售这五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有成本,必然层层加价,其结果就形成蔬菜产地与餐桌之间的价格落差。
以远水庄村的茄子为例,张新华给村民的收购价是1.2元,然后经过包装之后,就地转手卖给江苏的批发商,一般每斤加价4到5分钱,除掉包装的成本,张新华每天能净赚千元左右;江苏的批发商又委托村里的司机,把茄子从寿光运到南京等地,这些运输费用,平摊到菜价上,相当于每斤茄子又涨了三到四毛钱;等茄子运到了南京的一级批发市场,价格已经涨到了1.6元左右;转手到二级批发商那里,一般又要加价20%,价格就变成了2元;等茄子到了南京进香河菜场市民菜篮子里,这时的身价已经涨到了2.6元。
“你很难说这里面哪个环节中有暴利,但蔬菜的中间环节确实太多了。”张新华说,特别是从一级市场批发出去,层层转手,加价频繁。
运输环节一度被视为高菜价的始作俑者,但《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寿光的调查显示,从寿光发往北京、南京等1000公里半径内的运输路线内,物流只占到菜价的10%~20%。而最后一公里的加价,也就是从二级批发商在菜场销售的最后一个环节,却占到整个价格成本的20%多。
据北京市新发地市场介绍,为缓解“菜贱伤农”问题,从4月25日开始到5月15日为止,北京市对大白菜、圆白菜、芹菜这三个品种免收进场费,此举可降低25%的成本。而北京的摊位租赁和管理费近10年涨了10多倍,尤其是近几年的房价上涨,直接推动了这部分费用的上涨,这些成本均计入菜价。
张新华的老搭档——村里的货车司机张连庆,现在已经不跑长途运菜了。四五年前,张每周都和儿子轮流开着大解放卡车,跑寿光到温州这条线运菜。“那时候,油价还是五六块钱,跑一趟,批发商一般给8000多块,多少还能赚点。”
那段时间也是货车司机最来钱的时候。为了减少流通环节的成本,政府也为农产品运输开了免费绿灯。2005年,交通部即着手搭建银川至昆明、上海至海口等“五纵二横”的绿色通道网路,对运输农产品的车辆免收过路费。
到了2010年12月1日,绿色通道范围又被交通部扩大到全国所有的收费公路。但这些努力很快就被高涨的油价和人力成本上涨给抵消。20吨的运菜车,从寿光到南京、北京以1000公里计算,需要一天一夜,0#柴油零售价格在去年5月份约为6.42元/升,今年同期则为7.32元/升,单程油耗成本增加261元,上涨约14.02%。加上司机工资的上涨等因素,张连庆已经放弃了运菜生意,改行拉建筑材料。
蔬菜种植的未来
在寿光睿农科技园的门卫室里,60多岁的路之华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在他身后2000多亩的土地上,是一望无边的蔬菜大棚。一年之前,这里还是牛头镇李旺村的麦田。
2010年底,李旺村村委会和寿光睿农科技园有限公司签订协定,把村里2000亩耕地流转给这家公司,发展蔬菜大棚,承包期为20年。作为补偿,公司每年按每亩1000斤麦子的市价,折算给农民相应费用。去年征地时,公司给的补偿价是1050元/亩。由于小麦的政府收购价历年来波动不大,因此,预计今后几年的补偿费用大概也在这个水平。
“我两个儿子都在济南工作,家里也没人种地了。”路之华所在的李旺村,位于寿光市区以北20公里处,与南部的纪台、孙家集、洛城几个蔬菜种植大镇不同,这里种大棚的很少。七八年前,村民们跟风种了一阵韭菜赔了钱之后,就又都改回来种麦子。
在路之华看来,村里人不愿种菜,主要还是,“打工太方便了”。在牛头镇附近,大大小小遍布十几家防水材料工厂,村里的壮劳力大部分都跑到工厂里。事实上,以蔬菜闻名的寿光,每年近40亿的蔬菜产值,仅占当地经济总量的十分之一弱。
“种菜,搭个大棚就10多万,投入大,菜价今年涨,明年跌的,风险也不小,还是打工来得方便,一个月两三千也不算少了。”路之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寿光,多数青年人不愿意种菜。茄子专业村——战纪台镇远水庄村,在大棚里侍弄茄子的,大部分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远水庄村村支书张新华也担心,等他们老了之后,谁来种菜呢?“以后只有走集约化的路子,人少了,地还是那么多,只能搞产业化种植。”张新华说,那可能是十年之后的事情吧。
“十年之后”的远水庄村,也许就是李旺村现在的模样:大量分散在农民手中小块耕地,被统一规划,流转承包给专业农业公司。这样的做法,也被当地政府视为农业产业化、科技化的主要出路。
寿光市区往北一个叫大西环的地方,去年底新开辟了一条六车道的大马路,永盛现代、军星农业、中兴农业、春晓科技、睿农科技等十多家农业园,在宽阔的马路边由南至北一字排开,延绵二十多公里。
与城南的小农种植相比,这里呈现出的更多的是一种现代农业的宏大气象。睿农科技园生产负责人孟令周,一般都是骑着自行车从一个棚转到另一个棚。“地方太大了,走起来费事。”孟令周见到《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睿农科技园建了不到半年,就已经搭起了60多个大棚,这里的大棚面积比远水庄村的要大上一半,一名工人负责看管一个棚。工人们大都是从山东济宁、临沂农村里招来的。在这里,农民已经工人化,农业也正在向产业化转变。
“为什么这里种茄子、彩椒?”当记者问孟令周选择这几样蔬菜的理由时,这个有着二十多年大棚管理经验的种菜专家也愣了一下。“反正周围的农业园种的也都是这些东西,你跟着他们种,规模效应就出来了,如果你改种别的菜,就那么几万斤的产量,收购的人也会嫌少不愿意来。”
庞大的种植规模,并不就意味着能够轻松规避蔬菜价格波动的风险。由于人工成本高,目前农业园的单位成本,并不比小农大棚成本低。孟令周算了一笔账,每个棚,每年需要投入9000元化肥,9000元农药,6000元种苗,每个工人每月工资1700元,一年合计约45000元。因此,农业园在选择蔬菜品种时,往往选择价格贵的,保证亩产值得高过45000元。
以目前睿农科技园大量种植的彩椒为例,一年能出三季,每季1万多斤,一年大概3万斤。5月4日,寿光物流园里的五彩椒报价为4.4元一斤,如果这一价格不变,那么每个大棚的一年的净利润就差不多有7万多元。但是另外种植茄子的大棚,收益就要差很多。
“只是有市场,就会有风险。”温暖的蔬菜大棚,已经不让农民靠天吃饭。但是市场行情的瞬息万变,对于现代农业的杀伤力远远大过一场雪灾,这种市场风险,无论是远水庄村的散户,还是李旺村的大农业园的老板,均有体验。
一如再高明的经济政策也无法消灭经济周期一样,在菜价涨跌面前,寿光农民只得在专业化和产业化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才能尽量熨平菜价涨落的冲击波。但对于农业园来说,他们又重新捡起了一句格言: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
睿农科技园生产负责人孟令周,指着厂区大门附近一排高大的透明大棚说,等到下半年育苗棚建好了,我们又能多出一块收入。现在一棵彩椒苗就能卖到了1元钱,利润很大。孟令周介绍说,未来这里还要搞花卉苗木种植,“业务多了,风险也会分散一些。”